Resources

教學資源

探究心智原型--Nature vs. Nurture之再議

"特定的能力指標和創新的實驗方法,讓天賦論者屢創佳績,似乎勝券在握。然而,我們是否大大低估了腦的學習能量?是否也該戒慎小心,不要把自己太多的想法塞進嬰兒小小的腦袋中? "


撰文/曾志朗

 

重點提要

 

  • 我們如何從嬰兒變成現在的我?認知心理學家追尋的是一個古老的哲學與智識問題:人的本質是什麼?
  • 嬰兒如何認識世界?為什麼嬰兒不像大人一樣說話,卻是最好的語言學家?人之初,性本善,我們天生就擁有美感和道德嗎?
  • 嬰幼兒能說話、會數數、懂人我關係辨識、知道空間與時間,這是與生俱來的基本認知能力,還是強大學習能力造就而成?

 

  人之初,性何如?這是東西方哲學家都很認真思索的大哉問。孟子說性善,荀子講性惡,談的都是人出生的那一瞬間,在後天的社會化影響尚未發生作用之前,先天本性有什麼樣的傾向。如果傾向惡,那嬰兒的本性就跟禽獸沒有兩樣;反之,如果傾向善,則孟子就必須再問一個問題︰人性和獸性是有差別的,也許差別不大,但如何去釐清那個「幾希」呢?

 

  這個爭辯歷經千年,沒有定論,因為口才再好,文字鋪陳再精練,也常常各自根據個人或他人經驗的特例,引經據典、自圓其說。以現代科學的標準來看,這是一個界定有缺陷的問題(ill defined problem),也沒有關鍵性的實驗證據可以讓對方服氣,所以才會各說各話、沒完沒了。但現代科學家開始擁有一些新的研究方法,也不再把人的本性界定得太籠統,而是針對某一特定能力,在初生嬰兒身上設計關鍵實驗,以所得的數據排除對立的不同看法(或假設)。嬰兒研究開始有了對話和討論的平台。

 

  舉個例子,也許上述這段話的意思就會更明白了。

 

  在美國耶魯大學嬰兒認知中心的一個實驗室裡,一位媽媽手中抱著幾個月大的嬰兒坐在她的腿上,前面是個電視螢幕,正播放一些動畫以吸引小嬰兒的注意力,有時螢幕當中會發出一個聲響,喚起小嬰兒將視線轉注到螢幕上。一開始,螢幕上出現一座綠色小山,一個畫有一隻眼睛的藍色三角形正由右邊山腳慢慢往山上移動,終於爬上山坡。畫面又重複一次,藍色三角形又由山腳往上爬,走到半山腰,後方來了一個畫有一隻眼睛的紅色圓形,很快追上藍色三角形,並貼在一起,然後兩者上升速度同時加快,很快抵達山頂。畫面又換了,藍色三角形仍由山腳往上爬,爬到一半,從山上來了一個畫有一隻眼睛的黃色四方形,而且滑行快速,把藍色三角形撞下山去。

 

  這些不同情況的動畫反覆播出幾次後,實驗者讓小嬰兒休息一會兒,再用聲音把他的視線引回螢幕上。螢幕的左右邊各有一隻眼睛,一邊是黃色四方形,一邊是紅色圓形。實驗者測量嬰兒眼睛注視的位置、凝視的次數以及時間長度,相較之下,就可以得出嬰兒的偏好。結果很清楚,嬰兒以統計上非常顯著的差異數,呈現對友善助人的喜好,而目光則很少停留在做出推人下山動作的黃色四方形上。也就是說,在科學研究的檢驗下,嬰兒表現出本性善良的傾向。

 

  這是一個簡單明瞭的實驗,但因為所針對的具體區辨能力就是太簡單了,想解決人之「本性為何」的問題,概括性的程度還相當不足,只能說在嬰兒的研究上提供了一個可能解決的檢測平台,還有更多知識型態的建構問題尚待一一釐清。這些所謂知識建構的問題,當然包括孟子所說的「幾希」是些什麼,以及這些知識內容從何而來,也包括我們如何學到這些知識,尤其是像人類語言這麼複雜的知識系統,小孩為什麼能在那麼貧乏的語料情境中,很快就學會?

 

雅典的奴隸與盲人手杖 
  西方的哲學家在兩千年前就對這些問題有很深入的看法,從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斯多德到康德、笛卡兒等都有獨特的見解,尤其康德提出的先驗範疇(a priori category)概念和笛卡兒對「內在理念」(innate ideas)的主張,其實和蘇格拉底詢問「雅典的奴隸」的故事是前後呼應的。

 

  在故事裡,蘇格拉底循循善誘,以一問一答的方式引導這位沒有受過任何教育的年輕奴隸說出形狀、角度、線條變化的幾何原理,而且非常精確,蘇格拉底因此得到一個令人驚訝的結論,認為幾何概念是人類靈魂中一項天賦的禮物!笛卡兒非常贊同這個幾何天賦論,也舉了一個例子,說他對盲人做一連串測試,發現盲人雖然看不見,但雙手各握著一根棍子時,在不同的角度下都能準確判定這兩根棍子會在前方空間的哪一個點交叉!

 

  這兩個故事都很有趣,長久以來一再被用來支持天賦論,但從現代科學方法的嚴謹度來檢驗,它們都不應該是很強的證據,因為兩者都低估了後天學習的能量。那名奴隸雖然沒受過正規教育,但10幾歲的小孩在社會化過程中到底有哪些經驗並不清楚;而盲人以棍代眼,要經過多少磨練才能運用自如,其中的跌跌撞撞豈能輕易為人所知?

 

  這些摻雜了年齡之混淆變項的論證,都是很難令人信服的。因此,初生嬰兒的研究, 唯有針對N ature vs. N urture(即自然天賦和後天教養)的辯論,才可能有解。這也是為什麼最近國外各著名大學紛紛成立嬰兒研究實驗室,而在一再改良創新的研究方法下,成果都非常豐碩,好幾位實驗室的領導人也因為學術貢獻良多,得到學界最高度的肯定,包括獲選為各國科學院的院士。

 

  大力投入嬰兒研究是個好現象,以前因為方法沒有建立好,就沒能在聯結學派的陰影下突圍而出,科學家偶爾會有傑作,都是自己有了小孩,就近觀察,並且記錄,詳載和嬰兒的互動情況,得到的結論有些確實令人驚豔。其中名氣最大的當推達爾文,卻很少人知道。

 

  想想看,以達爾文對萬物擁有那樣鉅細靡遺的觀察能耐和習慣,怎麼可能會沒注意到自己小孩出生和成長過程呢?他在1877年出版了可能是史上最早的嬰兒生活記事,記錄他大兒子出生後的成長細節,例如出生後第七天,他用紙片輕撫小嬰兒裸露的腳底,觀察記錄到小嬰兒類似反射的退縮動作;又如在第66天時,他打了一個噴嚏,觀察到小嬰兒因此嚇一跳,害怕,嚎啕大哭。自此之後一段時間,嬰兒聽到稍微大的聲音就會發抖和眨眼,而且突然的聲音比突然的燈光更能引起嬰兒的害怕。

 

  達爾文的這段觀察和評論,很難不讓人想起後來行為主義者華森(JohnB. W a t s o n)的制約化懼怕實驗(編按:華森讓一個11個月大的嬰兒和小白鼠在一起玩,在過程中突然發出巨大聲響,持續幾次後,小嬰兒開始對小白鼠心生恐懼,即使在沒有聲響的情況下也一樣;小嬰兒也開始對和小白鼠相似的形體或顏色感到害怕。這是1920年的一個經典實驗)。達爾文當然也記錄了嬰兒成長中牙牙學語的表現,在14個月大時,嬰兒會用剛學會的一個詞 “mum” 去指稱所有和食有關的東西;最有趣的是嬰兒也會把一個詞 “Ah” 用來表示看到自己鏡中影像的驚奇,然後類化到看到陌生人或新事物的驚歎!

 

【本文轉載自《科學人雜誌》2010年1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