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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自然真相發聲

穿越半世紀,年輕的兩爬專家與動物行為學之父遙空對話,揭示大自然真實的美。


 

撰文/湯琇婷

 

  10月的第一天,是個天氣晴朗的週末。台北華山藝文特區遊人如織,從戶外蔓延至室內展區。道路一端,四棟牆面灰白的倉庫緊鄰並排,穿過盡頭的入口,白燦的日光被隔絕在外,取而代之的是各色燈光裝飾著昏暗倉庫內的不同區塊。依序繞過垂掛的紙迷宮和堆放在地的黃色啤酒籃,竟來到一個開闊「公園」,有樹、有草皮,還有一座大人小孩都愛的蹺蹺板。 

 

  不多時,公園區的一塊塊草皮上逐漸佈滿席地而坐的聽眾,草皮前方則坐著即將為聽眾「朗讀科學」的兩位男士:《科學人》雜誌總編輯李家維和兩棲爬行類專家游崇瑋。今晚李家維將擔任主持人的角色,只見他緩緩提起麥克風,以沉穩平和的語調開場,帶領大家進入微妙的自然世界。 

 

  「我在今年7月結識了游崇瑋。」那時,清華大學「未來地球生態學程」正邁入尾聲,身為學程發起人之一的李家維看著一群立志拯救地球的青年,在參與過程中「不乏熱忱與決心,卻似乎少了一份享受的喜悅。」李家維得知游崇瑋觀察野生動物多年,因為熱愛自然、想把發現動物的快樂向更多人分享,還成立了生態旅遊公司,便邀請游崇瑋到他的苗栗山間玻璃屋做客,在大自然圍繞的環境中,和參與學程的年輕學子聊聊探索自然與觀察動物的美妙經驗。 

 

  時序入秋,這回在「華文朗讀節」現場,兩人再度碰頭,主講人游崇瑋同樣要和聆聽者聊自然,不過說的不只是自己的故事,還有動物行為學之父勞倫茲(Konrad Lorenz)於1949年推出的第一本著作《所羅門王的指環》。游崇瑋選了書中一則讓他深感共鳴的故事,揭開今晚朗讀的序幕。 

 

動物打鬥行為破除迷思 

 

  勞倫茲在書中這樣寫道:「大自然的真相充滿了令人著迷而又使人敬畏的美,你越是深入研究每一個細節和每一項特點,就越能發現它的美。」正因真相本身如此迷人,任何附加的矯飾只會遮掩它的光彩,甚至扭曲它的原貌。勞倫茲舉了一個鮮明的例子:「大多數人在提到肉食動物和素食動物的時候,常常喜歡拿一些不相干的道德法律去批判牠們。」在童話故事中,兔子總是扮演可愛馴良的角色,鴿子則有著愛好和平的美德,而牙尖齒利的野狼多半淪為貪婪與邪惡的化身。 

 

  事實上,勞倫茲觀察到,當兔子或鴿子同類互鬥時,凶殘程度更甚猛獸,非得將對方「置之死地而後甘心」。不過這個情形僅限於兩隻兔子或兩隻鴿子被囚禁起來之時,相較於在野外可以適時閃避攻擊者,如果兩方於籠中互鬥,弱勢的一方通常只能任由另一方凌虐至死。但要是打架的換成是狼,在即將分出高下之際,戰敗者往往會主動抬起下巴、向勝利者露出頸部要害,彷彿故意要對方一口咬死自己,然而此時勝利者寧願繼續無謂的逞凶,怎麼也不肯輕易下口。勞倫茲試圖從演化觀點來解釋這個顛覆多數人想像的現象:猛獸身上配備了尖牙和利爪等可以輕易取走其他動物甚至同類性命的武器,如果沒有那般與生俱來的自我約束行為,很可能今天荒野中便再也難尋狼群的蹤跡了。 

 

  游崇瑋也分享他過去在野外觀察到的動物打鬥事件。「我在印尼科摩多群島進行生態旅遊導覽時,曾看到兩隻雄性科摩多巨蜥彼此交疊,把對手成功壓制在下的勝利者,不時會用爪子抓撓輸家背上的鱗片,做為耀武揚威的表現。」還有一個例子是蛇。「蛇也會打架,兩條蛇彼此交纏,不斷扭動身軀,動作十分優美,就像跳舞一樣。」在這兩個案例中,打鬥通常會在勝利者主動離去或其中一方認輸溜走後,即告結束。 

 

  從象徵貪婪的狼到背負撒旦名號的蛇,勞倫茲書中所提迷人、可貴的「真相」,隨著生物學家實地近距離觀察,一一挖掘而出。而那些由文明世界強加在動物身上的刻板成見,在真相浮現的同時,則顯得格外諷刺。 

 

  研究蛇類多年的游崇瑋認為,蛇算是最常被誤解的動物之一。他觀察到,就算多數人未曾有過接觸蛇的經驗,蛇恐怖的形象卻彷彿在心中生了根。「就像是《哈利波特》裡令人聞風喪膽的佛地魔,大家提到他時只敢稱『那個人』,在我們的台語裡也會用『溜』來代稱蛇。」游崇瑋希望能翻轉大眾對蛇的不實認知,因此帶生態旅遊團時,如果看到較不具危險性的蛇,他都會鼓勵成員嘗試觸摸,很多人在和蛇有了第一次的「親密接觸」後,便不再那麼怕蛇、甚至愛上這神秘的動物。 

 

  聽游崇瑋談蛇,李家維也講起了一個癩蛤蟆與紅斑蛇的小故事。「在我家周圍的樹林裡頭,有隻很大的蛤蟆。某個週末,我發現牠竟然落入一條蛇的口中,只見牠努力把肚子撐大,不讓蛇輕易把自己吞下肚。我徬徨許久,決定出手介入,拯救我的蛤蟆朋友。」後來,那條蛇進了自然科學博物館,在專家指認下,確認了牠的身分,原來是專吃有毒蟾蜍的紅斑蛇。李家維還聽說,之前台北市立動物園從菲律賓引進一條紅斑蛇,飼養員準備了台灣本土的蟾蜍供牠進食,沒想到牠卻被毒死,才發現不同地區的紅斑蛇對蟾蜍毒液的耐受性具有演化上的專一性。 

 

  說到蛇食性專一的特性,游崇瑋接著分享了東亞特有的小型蛇類鈍頭蛇;大多數鈍頭蛇以蝸牛和蛞蝓為主要食物來源。95%以上的蝸牛殼為右旋,因此鈍頭蛇掠食時會潛伏在蝸牛左後方、悄悄逼進,然後瞬間張嘴鉗住螺肉縮進殼的關鍵部位,這時鈍頭蛇會把頭轉向讓上方的右側牙齒緊扣螺肉,使其無法再縮進殼內,接著便可以把完整的螺肉從殼內勾出。為了成功掠食右旋蝸牛,鈍頭蛇因而演化出「右手性」,即右側牙齒比左側來得密,不過要是遇到了左旋蝸牛,鈍頭蛇多半也只能認栽。 

 

從蛇身外觀破解分類疑雲 

 

  像這樣左右牙齒不對稱的特徵遍佈了整個鈍頭蛇家族,其中又以2015年3月發表的新種「泰雅鈍頭蛇」具有高度明顯的不對稱性。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由台灣人自己發現台灣本土的陸生蛇類新種,而寫下這重要紀錄的便是游崇瑋和台灣師範大學生命科學系副教授林思民。

 

  此時,螢幕上切換了一張投影片,是幾名男孩在山區的產業道路旁專注搜尋兩爬身影的側拍照片。那畫面中身材精瘦的少年,便是高中時期的游崇瑋。「我從高中時開始到台灣各地山區觀察蛇類,念大學後,更有事沒事就揹著相機到野外拍蛇。」他回憶,有一次前往大漢山踏察,過程中拍到一條體色較深、身上帶有強稜脊的台灣鈍頭蛇。這是台灣當時唯一記錄的本土特有鈍頭蛇,而且關於鈍頭蛇還流傳一個說法:生活在高海拔地區的鈍頭蛇眼珠呈紅色,低海拔地區的則呈黃色。不過,這種蛇在野外相當常見,雖然無毒,但受到驚擾時會散發一股難聞氣味驅敵,加上外觀特色不明顯,因此往往不是蛇類愛好者特別關注的研究對象。游崇瑋說:「那時候我只隨意按了兩下快門,一條排灣腹鍊蛇(未發表的新紀錄種)的出現隨即轉移我的注意力。」 

 

  回家後他整理照片,順便找出過去在各地拍下的鈍頭蛇影像,幾經對照,發現紅眼鈍頭蛇鱗片較為光滑,而黃眼鈍頭蛇則可見鱗片中間有一條線,也就是所謂的稜脊。「我頓時冒出一個想法──我的眼前可能是兩種、甚至三種截然不同的鈍頭蛇!」儘管仍有許多疑問待釐清,這項發現依然令游崇瑋興奮不已。 

 

  進入碩士班時,游崇瑋把這個大膽的推測帶到指導老師林思民面前。「老師非常把學生的話當一回事,當他聽到我說發現新種,便找學姊開始教我做分子生物檢測。」爾後,結合了鈍頭蛇的外觀形態觀察和分子生物檢測的研究方法,游崇瑋終於成功定義出新種,台灣本土特有的鈍頭蛇也從原本已知的台灣鈍頭蛇、後來恢復分類地位的駒井氏鈍頭蛇(就是他當初在大漢山捕捉到的鈍頭蛇倩影),再增加了一種:泰雅鈍頭蛇。 

 

生態旅遊實現「對動物之愛」

 

  聽游崇瑋回顧他與鈍頭蛇相遇以來的點滴,眼神裡依稀閃耀當初發現新種的喜悅光彩,他的熱情似乎也感染了現場聽眾,許多路經公園區的遊客甚至停下腳步、駐足聆聽。此時,李家維再度拿起麥克風,這一次他把故事場景從台灣切換至寮國。 

 

  今年8月,李家維去了寮國一趟,這個地廣人稀的國家擁有廣袤的美麗山林,並且保存了許多野生動植物珍寶。越戰時期,美軍在寮國叢林上空灑下大量落葉劑,也在林地埋下無數地雷,直至今日還未能完全清除,因此鮮少人膽敢深入叢林。沒有人為干擾的森林,反而成了大自然孕育生機的好所在。這讓李家維不禁聯想,現代人為了親近自然、窺探奧秘,把生態旅遊團帶進了世界各個角落的原始荒野,是不是同時也可能引入生態浩劫? 

 

  《科學人》2016年6月號〈遊客大軍進擊加拉巴哥〉,描述的正是生態保育與經濟發展的兩難。1835年,位於東太平洋上的加拉巴哥群島迎來了達爾文的小獵犬號,島上獨特、豐富的生態於焉逐一展露於世,從此開啟世人對它無止盡的探索。然而,近幾年該處成了厄瓜多政府賴以挽救經濟的生財利器,從世界各地招攬來一批又一批的遊客,作者寫道:「毫無限制追求發展的觀光業,正一步步走入萬劫不復的陷阱。」 

 

  文章還提到,加拉巴哥群島的觀光潛力吸引了國外飯店業者的目光,許多非法飯店在未經官方核發執業證照的情況下就逕自開張營業。游崇瑋在馬達加斯加也見過類似情景,因此帶生態旅遊團時,他寧可選擇當地平價的旅館住宿,如此省下的費用還能以給付小費的方式直接回饋給當地嚮導。 

 

  對游崇瑋來說,生態旅遊必須是負責任的旅遊,同時兼顧環境保育與當地人的生計。他做了一個淺顯易懂的比喻:「就好像有一個獵人原本靠打飛鼠為生,如果他今天不再打獵、改為帶觀光客去看飛鼠,每看一次,就能得到一筆收入。此後,為了維護他的生財工具,連同飛鼠的自然棲地也會一併保護。」而這就是永續經營的概念。 

 

  「朗讀科學」已近尾聲,游崇瑋話鋒一轉,憤憤說起今年5月,綠島一隻保育類動物龍王鯛被當地一名民宿業者捕捉起來殺害。這種體型碩大、體色青綠的魚類在蘭嶼、綠島海域目前只剩個位數,也因為稀有,觀光客每到該處潛水總要爭相一睹風采。游崇瑋說:「那人的行為,根本不是稱為人可以做出的事!」 

 

  回到半世紀前,勞倫茲寫下《所羅門王的指環》,他坦言這本書的誕生是出於憤怒,因為看不慣坊間流傳各種關於動物行為的不實闡述,「可是這種憤怒,其實正是出於我對動物之愛啊!」而游崇瑋或許也是把他對動物的愛和對自私人類的憤怒,化為正向行動,盡他所能,讓大眾更認識、進而尊重自然真實的樣貌。 

 

本文轉載自科學人2016年1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