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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為雞首,不為牛後

人就是厭惡敬陪末座,在動物演化的過程上,由資源分配中拔得頭籌,才能保證在生命的競爭中勝出。「殿後厭惡症」魔力無邊,也無所不在!


 

撰文/曾志朗

 

  我喜歡開車,總覺得方向盤在手,就有統御寰宇的氣勢,遠山近水盡我遊,新市舊鄉任我行。認真細想,自由與操控是我這個開車族自我感覺良好的樂活之道。是以對無人駕駛汽車的發明,我其實是有疑慮的。倒不是擔心它們的安全問題,而是它們的出現,意涵著行車人要讓出眼觀、腦算、手轉、腳動的主控權,那才是人性被機器剝奪的「悲慘世界」呢! 


  所以,在無人駕駛汽車尚未成為真實以前,我當然要把握機會自己開車,自己加油,自己找路,自己規劃路線,大街進小巷出,單行雙向切換,紅燈停綠燈動,轉彎打方向燈,慢慢依序前行。想起以前在美國加州大學河濱分校教書時,每個星期四都需開車南下聖地牙哥,到沙克生物研究院工作兩天。兩個小時的車程,從高速公路經南加州的莫哈未沙漠地區,有小城,有沙漠花園,有滿佈長相奇特的約書亞樹的國家公園。路上車輛稀少,常常在欣賞四周景色之際,踩著油門,輕車一滑,不知不覺就到了聖地牙哥市區。那時候,人車一體,真是享受! 


  離開加州大學,回到台灣南部的中正大學教書、建立實驗室,也常常需要開車奔馳在貫穿南北的中山高速公路上。行車經過新竹苗栗山區,遠山見群雁齊飛,近林則有桐花入眼,白花茫茫,綠樹蒼蒼,兩旁景色別有風味,而且沿途小鎮各有特色小吃。嘴饞了,就開下交流道尋找美食,冬天一碗當歸鴨溫心,夏天一盤剉冰李鹹爽口!一切由我,不亦樂乎。 


  美中不足的是在台灣高速公路上開車,往往車多開不快,加上砂石車隆隆在旁,令人膽戰心驚。除了車多,許多開車的人也不太遵守公路的明文規定或不成文的暗規。例如常見龜速車強佔內側車道,而內側道是超車道,慢速車應行駛於外側道。我每次遇龜速車在內側擋道,便依暗規閃兩下遠光燈示意,對方往往不理,再閃兩下,還是遭到漠視,第三次閃燈,對方仍然我行我素,只有等待機會由它的右邊超車了。在國外,行駛於內側道的車速太慢,擋住後方欲超車的車輛,只要超過五部,就聽到警車鳴笛,把龜速車請到外側開單了。 


  在台灣開車更惱火的是,按常規總要留一段行車安全距離,以防前車忽然慢下來,尤其天雨路滑時,更要加大行車距離。但常常我一留空間,就好像暗示車子可以插入了,而十之八九,總有車子由後方忽然閃出,毫不猶疑「迎頭趕上」,硬是由右邊違規插入,害我不得不稍微踩煞車,既怕撞到插隊車,更怕後方車輛不及應變會撞上我。在車流較多時,這類險象環生的場景尤其處處可見。使得我在台灣開車的樂趣,大打折扣! 


  迎頭趕上,見縫插車,不但在高速公路上常有令人怵目驚心的演出,在市區窄狹的道路上也不遑多讓。有時候載送外國朋友,我雖然循規蹈矩開車,他們卻是嚇得渾身僵直,因為前後左右的摩托車鑽來鑽去,個個技術高超,好像在賽車場一樣。當他們臉色蒼白,故作鎮定的說:「怪不得台灣商人在世界各地都是一馬當先,原來是訓練有素啊!」我只能握住方向盤苦笑。 


  做為一個一心一意研究人類行為的科學家,以及深受其害的開車族,很難忽視國人在車道上的不服輸行為。這種「爭先恐後」、「寸土必爭」的行為習慣,究竟是只限於車道上的特殊行為模式,還是反映的是普遍的人性特徵呢?在我們的社會文化裡,聽聞某位家長逼孩子從小學習琴棋書畫各項才藝,也要精通英文算術,更要能說能唱能舞,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家長們相信這能讓小孩「出人頭地」,至少能保障孩子不至於輸在起跑點。這樣的心態,和車道上必為人前不可殿後的行為,確有異曲同工之妙!再說,聽演唱會、搭火車,有錢就買黃牛票的「插隊」做法,不也是一樣的搶先行為嗎? 


  說到排隊,倒真是考驗一個人耐心之所在。兩個星期前,為了協商在香港城市大學建構腦科學研究設備一事,我去了一趟香港。過海關時,滿滿的人潮湧向幾個通關窗口前,我因為不趕時間,就不急著加入,心想等這波旅客過了,便不會這般擁擠了。我站在幾排隊伍後面,看到人群移動的情形非常有趣,特別留意到旅客等得不耐煩時,由某一排移到另一排的動態是有些規律可循的。 


  我一邊仔細觀察人群的動向,一邊驗證自己的心得。果然排在每排末端的旅客總是蠢蠢欲動,隨時準備移到另一排看來查驗速度較快的行列。有趣的是排在倒數第二或第三的人,本來還耐心等著前進,但看到排在後面的人走了,自己變成最後一個,而前面還有成串的人,也開始東張西望,伺機而動了。從整個過程看起來,多數排隊的人,只要不是排在隊伍的最後一位,就會安份的等待著,否則便很快失去淡定,尋找換列的機會。 


  不甘後人,我在機場入關處的觀察,其實是相當普遍的現象。經常搭乘捷運的人,也一定有同感。人就是厭惡敬陪末座,在動物演化的過程上,由資源分配中拔得頭籌,才能保證在生命的競爭中勝出。在現今社會,求職、提案、創業、買屋??也事事講求捷足先登,搶得先機。因此排隊等候時,前面有人,就亦步亦趨、迎頭趕上,後面尚有尾隨者,則無後顧之憂,安穩前進即可。一旦自己成了吊車尾,不安全感便油然而生,看到某一列比自己這排更短,馬上轉移陣地;如果在那列也始終排在最後一個,就又心浮氣躁四下張望,準備再跳槽,而只要有一人排在自己後面,有了他人墊底,那麼耐心也都回來了! 


  美國哈佛大學商學院的教授注意到了這個「殿後厭惡症」(last place aversion)的現象,設計了一個有問卷也有虛擬排隊的實驗。結果發現排隊殿後的人,比同隊伍前面的人更會抱怨等候時間過長,而且放棄排隊離開的人數也多了四倍。更有趣的是換列的人並沒有好處,平均等待時間反而比不換列的人多等了67%,真是應證了「偷雞不著蝕把米」的諺語。這個現象開車的人都知道,車流量大時,眼看旁邊車道暢通無阻,自己的車道卻移動緩慢,就大費周章轉移到旁邊車道,但剛移過去就發現原來的車道也開始移動,而且比自己眼下所在的車道要快得多,只能懊惱自己轉錯了方向盤。殿後厭惡症確實魔力無窮,也無所不在! 


  美國經濟學家對殿後厭惡症的影響特別有感,因為每當他們的政府提出調高最低工資時,反對最力的往往不是收入高的人,而是收入接近所提最低工資的人。後者總擔心,資源重新分配,他們因而容易變成為薪資墊底的人,所以對看似有利於他們的政策就會反對到底。 


  生物演化的成敗,在於資源的取得或落空。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在歷史的長河中,一再顯現。而《戰國策》所言:「寧為雞口,無為牛後」,也確實是支持演化中資源分配的警世良言。禮讓是為美德,而犧牲小我、完成大我,在資源搶奪戰中,更是不可思議的行為,是為大善! 

 

【本文轉載自科學人2018年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