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膨風也能變創意

一知半解是雙面刃,一方面容易陷入知識真假難分的泥淖,但也可能是發生新知的動能所在。


 

撰文/曾志朗

 

  第26屆世界科學院(TWAS)的年度院士會議在維也納舉行,300多位來自世界各地的院士學者和年輕科學家相聚在這個有輝煌歷史的文化古都,為促進發展中國家的科學研究和教育而努力。我喜歡參與這個會議,因為它所討論的議題和推動的活動,充份表現一個科學家除了做好自己的研究,還要用實際行動去發揮人道主義的精神,都是我所認同的理念。當科學知識應用在提升人們生活的方便和品質上,科技就變成現代社會安穩進展最重要的基礎。掌握科學知識和科技應用能力,就是現代社會的一條龍;反之,在全球經濟競爭的舞台上,就只能做一條隨時可被踩死的蟲了。


  飛龍可以翻天覆地,但小蟲只能望天興嘆,這是科技促成的知識經濟所必然造成的後果。TWAS的任務就是要幫忙發展中國家的科學進展,從開放實驗室做起,並讓資深院士到發展中國家的大學擔任訪問學者,使這些國家中有心向學的學生,得以受到高品質的科研人才培育,成為他們國家經濟建設的棟樑。而且,從1987年召開第一次會議起,大會地點就多選在發展中國家,尤其是南半球,然後不定期回到位於義大利北方的總部。


  今年的大會由奧地利科學院承辦,主題是「永續發展」。由於奧地利非常重視環保和生態,會議特別強調「社會」的永續發展,把消除南北半球人民的知識落差當成第一要務。因為唯有豐富人的科學知識、研發能量和人文素養,才可能有生態、地貌等「環境」的永續建設可言。對奧地利科學院的用心和前瞻視野,我真是由衷敬佩,尤其坐在典雅堂皇的科學院會堂,聆聽一場又一場學術演說,宛如享受一席流動的知識饗宴。


  看著會堂四周精雕細琢的大理石雕像和紋飾,抬頭望見佔據整面天花板的壁畫,那由知識、藝術、信仰建構的文明,就這麼近距離俯視著我的心靈。我的視線忽然模糊起來。前面講壇上那頭髮鬆散卻有型的講者,不是愛因斯坦嗎?那位下巴蓄著整齊白色鬍鬚的講者也很熟悉,哦,原來是佛洛依德!前者在此闡述廣義相對論,解說物理世界的奧秘,後者則在同一個講壇上發表他的戀母情結說,探索人類心靈世界的神秘原由。啊!這裡真是知識的殿堂!


  我正神遊在這輝煌壯觀的會議大堂,瞇眼細數歷代心理學家在此所做的貢獻,尤其維也納學派的學者重視科學哲學,屏棄形上學,強調邏輯分析的重要性,對現代認知科學做了最佳的開場引言。我目前的研究領域是從神經生物的演化理論,去釐清基因和語言行為之間的聯結,並且從內在認知系統和外在社會環境互動所激發的複雜現象,去描繪「人性」多元多樣的表現,對維也納學派前輩大師的貢獻,心中充滿緬懷和感激之情。


  也許是我臉上湧現出嚮往敬重又思古念今的複雜表情,太帶有羅曼蒂克的情調了?一個年輕人走過來,坐在我旁邊座位,開啟話匣。這個皮膚黝黑、兩眼炯炯有神的年輕人首先自我介紹,他是印度來的副教授,去年被TWAS選為院屬年輕科學家(Young Affiliate),今年來報告他的研究發現,覺得很光榮。他是研究臉形辨識的腦神經機制,但是他對閱讀不同文字的腦神經機制也很有興趣,因為印度是多語文的國家,鈔票上就印有13種國定文字。他聽說我的研究,很希望能多了解最新的進展。我告訴他我們有篇跨領域、跨校、跨國、跨語文和跨文化的認字研究論文剛被《美國國家科學院學報》(PNAS)接受,在出版前我無法給他複印本,只能透露研究結論,即閱讀不同文字的腦神經迴路是「大大的同,小小的異」;前者確定,就不必再做無謂的爭辯,而要釐清後者,則必須更細緻的實驗建構,但那是未來的事了!


  這位年輕健談的新朋友,眼神忽然一暗,臉上顯現沮喪。我有些吃驚,是否我太興奮談研究,無意中講了某些話,讓他的情緒有此變化?他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終於鼓起勇氣看著我:「不瞞你說,我在我的大學教書做研究,一向都表現得很好,也才有機會來TWAS接受這份肯定。但此刻才知,做為一個新進研究者,在你們這些前輩面前,自己顯然知識不足。我們都是研究認知功能的腦神經機制,我自認對腦的運作很熟悉,總以為閱讀不同文字,腦神經迴路也必定不同,但結果並非如此,原來我犯了自以為是的毛病。此外我對很多自己正在研究的現象,可以看得很清楚,但離開自己的研究範圍,就只能一知半解往前如盲人摸象,常常我以為可以發現『大不同』,沒想到做出來的結果卻是『小小異』,對現象之間的關聯無法掌握,對整體『大大同』的含意也就難以理解,覺得自己的實驗只是在重複已知現象的驗證,了無新意!突破性的知識好像跟我無緣?」


  我看他說得認真誠懇,但語氣間明顯雄心漸失,少了最初談話的意氣飛揚,趕快要把他從向下沉淪的情緒裡拉上來,就勉勵他:「別氣餒!一知半解,很容易陷入知識真假難分的泥淖,但它也可能是發生新知的動能所在!」怎麼說呢?人類社會化的一個特徵就是喜歡說話,不只說閒話,也喜歡聽閒話,尤其喜歡聽別人的八卦。說話者的目的在炫耀自己知道別人不知道的事,以凸顯自己的重要性,而聽者在天花亂墜的敘述中,覺得自己也是少數的訊息擁有者,是個有見識的人,也有了相對的社會尊嚴。但問題是講者的知識來源才是關鍵。一個人對自己知識的判斷,常會發生錯覺,也就是對自己不知道的事,誤以為知道而信以為真(feeling of knowing)。這是會有後遺症的!


  最近美國康乃爾大學和杜蘭大學有一群心理學家針對這個「知識的錯覺」做了一系列實驗,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就是自以為對某項知識豐富的人,越容易在傳述那項知識時,出現過甚其詞(over claiming)的傾向。例如甲認為自己對生物領域有很多知識,但缺乏音樂方面的知識,而乙自認不懂生物,但對音樂的知識較豐富。結果顯示甲在生物學上,比起乙來,常說過頭了,而乙在音樂上,也比甲更常說出一些無中生有的假象;這現象也顯示在個人對不同領域的知識判定上,也就是說,在甲自己的認知裡,對生物知道得多,對音樂知道得少,因此言過其實的現象只發生在前者。研究者的解釋是受試者對知識較豐富的領域,容易憑直覺或記憶回答而出錯。而我認為對某個議題較為了解,就容易對該項議題旁敲側擊,過度引申出可能不存在的論述,犯了言過其實的毛病,所以一知半解又自以為是,就難免膨風和打高空!


  在這個系列實驗中,我特別喜歡最後一個實驗。研究者先讓受試者自我評估在地理方面的知識,分成高中低三組,然後進行測驗時,在題目裡隨機插入一些根本不存在的地理名詞。結果發現越是自以為地理知識豐富的人,就越可能錯誤判定假名詞為真;即使事後研究者指出那些名詞並不存在,受試者也很不服氣,而且爭論不休。總之,欲加推論,何患無詞?


  這是人性,一知半解、自以為是,「國王的新衣」才會一再出現。但人性如此,才會名嘴當道,言之鑿鑿,卻禁不起考驗。唯有科學的規範,才能複製結果、驗證結論,才能棄假留真、重複檢驗,達到去蕪存菁的境界。科學方法和邏輯推理使我們能去假象而見實景,把虛無的理念變成有用的創意,所以說一知半解可能才是發生新知的動能所在!創意不會來自無知,但有點知識和想像力,加上科學訓練,一知半解又何妨?維也納學派的真知灼見,才是對人類知識文明的大貢獻啊!


  我仰頭看著目不暇給的天花板壁畫,忽然警覺我滔滔不絕的一番話,是否也犯了一知半解、自以為是的膨風行為呢?但見年輕人放下iPad(他在記筆記呢!),看我一眼,炯炯眼神又回來了:「Ovid教授,你這番話給了我很多想法,回去之後,我要把以往幻想的一些臉形辨識實驗,用科學驗證的方式,找出真象!」


  還好,還好,謝謝維也納學派!

 

本文轉載自科學人2015年12月號